题画诗(行草) 徐 渭
曾经有位前辈说,每次看明代徐渭的字都会掩面而泣,我相信。其实,对于每个怀着书画艺术梦想的人来说,徐渭,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情结,他的身世过于离奇,才情过于脱俗。当我们把他留下的那些残笺短幅拼凑出一个模糊身影时,总会怀疑世间是否真的存在过这样一位人物。
几年前,跑去澳门看“青藤白阳”展览,一连数日,把所有时光都消磨在澳门艺术馆里。流连满堂惊世骇俗的笔墨,仿佛刹那间被卷进一股奔腾狂放的激流之中,随着汹涌波涛去邂逅四百年前那位衣衫褴褛、狂歌笑骂的落魄文人。恍惚之间,展览大厅里,处处闪烁着他白眼向人的魅影。
偶尔会进来些外国人,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水墨篇章。他们未必能读懂徐渭的孤高冷寂,也不大可能从他的诗句中参悟出世态炎凉。也许,他们甚至连汉字都不认识。然而,当他们在那一幅幅狂草前面久久驻足时,总会表现出异常激动的神情,有几个甚至叫出声来。此刻,我才真正懂得,艺术作品不在于表现形式,只要是用生命和心血谱成,那种夺人心魄的震慑力,能穿越时空,也能穿越文明。
半生落魄已成翁,独立书斋啸晚风。笔底明珠无处卖,闲抛闲掷野藤中。这种喻托手法,是古代诗人用老了的招式。然而再一次出现在徐渭笔下,却显得无比苍凉。他是一个令人永远无法亲近的人物,桀骜不驯、近乎癫狂,有侠义肝胆,却时常白眼对人;有满腹才略,却不屑向权贵谄媚,我行我素地生活在自身近乎极端的精神世界之中。没有人知道他三次自杀的真正原因,只留下:“引巨锥刺耳深数寸;又以椎碎肾囊,皆不死。精神几近失常,几近癫狂。”这样的描述,本应是百万军中指挥若定的将帅,却被看成一介无用书生,他只能游戏笔墨、驰骋丹青,在疾风骤雨般的笔墨碰撞之中,呈现傲视千古的恢弘气度。
徐渭自称书法第一、诗第二、文第三、画第四。这种高标自许,并非眼空无物的夜郎自大。他以天纵才情采众家之长,一支柔毫挟风带雨,三分狷狂,六分侠气,在横涂竖抹之间创造出诸多神妙之品。晚年所书的行草大轴,往往茂密郁拔,密不透风,行款穿插铺排,险象环生,却总能避让自如、井然有序,真如大将用兵,指挥若定。后人用尽辞藻来形容他神鬼莫测的高超技艺,更有人赞誉他是“八法散圣、字林侠客”。效法模仿也不乏其人,或输在才情,或流于狂怪,始终捕捉不到那种临风一挥中带出的狷狂霸气。
“遇”与“不遇”,是每个艺术家面临的重大问题。生前寂寞死后无闻,这样的悲情才子,自古有之,所谓知音难求,庶几如此。就这一点而言,徐渭是幸运的,虽然颠沛凄苦、晚景苍凉,最后在“几间东倒西歪屋”里郁郁而终。在他故去后,终于出现了一位叫袁宏道的人。此人是明末文学流派中的领袖,当世声誉之隆,远非徐渭可比。他在友人陶望龄家中看到一本已经“烟煤败黑,微有字形”的徐渭诗文稿,不禁拍案叫绝,竟然彻夜诵读,读复叫,叫复读,以至于把友人家中的童仆从梦中吵醒。从此,他不遗余力地宣扬徐渭,并写出文学史上著名的《徐文长传》。古人说过,一死一生,交情乃见。这样的笃厚情义,恐怕不是“交情”两个字可以说清的。
历史最终厚待徐渭,他的艺术在身后四百年间大放异彩;他的创作思想成为文人画的圭臬津梁,郑板桥情愿做他门下走狗,齐白石叹息不能为他磨墨抻纸……这一切,都可以看做是对他苦难人生的一丝慰藉。
老子从来不遇春,未因得失苦生嗔。此中滋味难全说,只写芙蓉赠与人。低声吟哦着徐渭的诗句,走出澳门艺术馆的大门,似乎又觉得,身后的一切,对于他并不那么重要了。